2018年10月30日 星期二

電話

我翻開手機通訊錄,看到塵封許久的友人號碼,鬼使神差按下了撥號鍵。電話響了幾聲,就被接通了。我吃了一驚,問道:

「是你嗎?」

「是呀!怎麼了?」

電話那頭傳來輕快的聲音。

「沒事,只是我聽說——」

「你是說我住院的事嗎?」

友人輕笑了一下,背景暴現哄堂的歡鬧聲,打斷了我們的談話。等到歡聲稍歇,友人快快說了一句:

「等會兒我再打給你。」就掛斷了。

黑夜還很漫長,我竟認為就這樣繼續等下去也無妨。我在夢裡等一通不會再度被接通的電話。

我對於沒有親眼見證的事情總是不肯輕易置信。睜開眼睛,抓起置於一旁的手機,打開通訊錄,滑了幾下到友人那一欄,沒有勇氣按下撥號鍵,也不忍將之刪除。號碼仍安靜地躺在我的記憶卡中,一如友人未曾逝去。(181030)

2018年10月17日 星期三

悼友人4

朱天文說,君子十年不見,聞言不信。這是說信任對方的品格,即使分隔兩地,久失音信,也不受任何流言中傷影響。她艷羨古代男子之間這種堅定的情誼。

我與友人之間存在著如此堅定的情誼嗎?我不知道。不過既然友人從未辜負我對他個性的想像,那麼我自覺應該為他做一點事,盡一下朋友最後的道義。我開始聯繫與他還有與我失聯的諸多同學與朋友。死者大可撒手不管,作為生者唯一的義務就只有緬懷而已。做完了這事,我才覺得心中沉甸甸的負荷稍稍減輕。

有一陣子我相當沉迷於各種宗教的生死學,為自己此生的生命安頓。基督教的天堂,進入之後必須時時歌頌讚美上帝,對於一輩子不願逢迎拍馬的我而言實在難以接受,我也不覺這樣就能獲得安詳寧靜。佛教的涅槃是好的,斷絕所有因緣,歸入永寂;但等而下之的輪迴觀就像是陷入層層蛛網的昆蟲,生生世世都糾纏於因緣的牽扯,掙脫不開。最後我選擇遠古先民的生命流轉觀作為依歸,生命從來不曾消逝,只是會以另一種形式在此世再生而已,就像是鯀死後化為黃熊,或炎帝少女化為精衛,也或是《莊子.大宗師》所說:「偉哉造化!又將奚以汝為?將奚以汝適?以汝為鼠肝乎?以汝為蟲臂乎?」變化成種種形式,於此世流轉不已。

這樣也比較符合友人玩樂童稚的心靈,他只是開啟另一段奇幻的旅程,就在這世上的哪裡,快活自在地喧鬧著呢!(181017)

2018年10月13日 星期六

悼友人3

會不會、有這樣的一場遊戲呢?

一群小孩,鳩合起來,在一片樹林中玩一二三木頭人。做鬼的人趴在樹木上,大聲喊著:一——二——三——,木頭人!聲句節奏或短促或者故意拉長,破壞逃跑者逃跑的姿態與速度,每個人以輻射狀,漸漸地遠離了鬼。鬼大聲算著步伐去捉人,有人被捉到了,遊戲就重新再開一輪。樹林裡不時響起嘻嘻哈哈的笑鬧聲,沒人注意到,有一個小孩偏離了路徑,偏離了大家的視野,他一直沒被鬼捉住,又跑得最快,獨自跑進了黝暗樹林深處。由於是在路邊大喊、隨意鳩合起來的孩眾,沒人知道這場遊戲確切有幾人參加,每個人都只模模糊糊記得,某某某好像有參加,又好像沒有,在興味正濃的遊戲之中,又有誰會認真計較這個?隨著日光西斜,大家的玩興得到了某種程度的滿足,帶頭的孩子喊了聲:解散!大家就懷著餘味不盡的興致走出樹林,踏上歸途了。

這場遊戲將永遠地被銘刻在孩子們心中,刻在他們的童年裡,甚至等到他們長大了,提起這場遊戲,大家都還津津樂道。它成了童年永恆的象徵,「那時真是快樂呀」,大家只記得那場遊戲的快樂。

那——,那個孩子呢?

在那片樹林,或許有口隱匿的井,也或許有個陡降的懸崖,孩子跌下了井或懸崖,他聽著上頭正歡樂的笑鬧聲,不忍這愉悅的氛圍被自己的不幸破壞,他忍住了摔傷的疼痛,直到夜幕降臨。

沒有人真的知道發生了什麼,只隱約覺得似乎有個孩子被留在遊戲之中,甚至連孩子被留在遊戲中的事實也未曾得到確認,從來沒有家戶出來嚷嚷張揚我家的孩子不見了之類的。真正留下的,只有當時那場愉快的遊戲記憶而已。

友人是那個被留在遊戲中的孩子嗎?

友人是否願意我將他的死訊報與眾知呢?要我的話,我是極不願意的,我喜歡的是安安靜靜的生活,在安安靜靜中死亡,像是丟進汪洋的一粒小石子,不激起丁點浪花。我是這麼認為的,死亡是一個了斷因緣的過程,死者與生者再無任何牽扯與交集。既然如此,又何必拿死者的任何事務煩擾生者呢?當死者與生者的身分顛倒,我又極不願意斷開與死者的關聯了。我不願意友人在眾人的記憶中消泯,友人是曾經參與那場遊戲的,我們確確實實、痛快玩鬧了那麼一回。(181013)

2018年10月12日 星期五

悼友人2

在我的心裡,有一塊特別劃出來的小天地,裡面住著所有我認識的人,他們各自住在裡面的一角,自行其是地生活著。我扮演上帝的角色,不時窺探他們的生活。偶爾也現身他們面前,熟門熟路開始攀談。有時我表達對於時局的憂心:你覺得第三次世界大戰會爆發嗎?有時我抒發對於語文教育的不滿:我覺得考冗詞贅字實在不必要,語言本來就是一個不斷拉長的過程,拉長語言更重要的是更明確語意;有時我只是想找一個人傾吐我內心的情緒而已。每個人各自不同的思考,都為我們之間帶來精彩的思維論辯,我總能愜心適意而歸。

我從不曾主動聯繫朋友,我的朋友就安好地住在我的心裡,我確信,在現實世界他們必然也是安好的。我的心得到安住,於是我能順心隨意安靜地生活著。

然後我內心的一角開始潰毀。

在網路追尋友人的蹤跡,友人寫過幾本參考書,我腦筋轉了一下,這些都是我校對過的。我稍微感到有些釋懷。在我們斷絕聯繫的這些年裡,我們的關係畢竟不曾完全斷絕,在無意中仍然合作做成了一些事情。

在網路追尋友人的蹤跡,我熱切地想知道,這些年來,友人做了些什麼?不,做些什麼或過著什麼樣的生活大致可以想見,我想知道的是,友人是不是仍是十年前我所認識的友人?仍是那個熱愛生命、積極活出自我的友人?

友人的臉書,行程最後一站是巴塞隆納,是聖家堂,照片拍得和旅遊書一模一樣,聖家堂莊宏的形影倒映在教堂前寧靜的湖泊上,背後太陽閃著熠熠金光,叫人不禁心生一種崇敬與和諧的心情。

得到消息時我正在校褚士瑩另一個春天的課文。課文描述褚士瑩在參觀德爾菲太陽神阿波羅神廟遺跡時,邂逅一位東德來的老太太。當他們爬上觀看了塔列斯的石刻後,褚士瑩邀老太太繼續往古劇場遺跡前進,老太太體力無法負荷,於是對褚士瑩說:「去幫我看吧,年輕人,值得用一輩子換的美景呢!」

褚士瑩與劉克襄是友人相當喜愛的作家,我不知道,友人喜愛旅遊,是否也受到他們相當影響?友人是否願意用一輩子換這樣的美景呢?那卻是我永遠無法得知的了。(181012)

2018年10月9日 星期二

悼友人

接到友人的噩耗,蟄伏身上許久的老毛病又蠢蠢欲動起來了。一把火自心底陰陰燒灼,我的冷熱感覺開始失調,一下彷彿三伏天氣,一下又彷彿寒風刺骨,我不禁額汗涔涔而背脊發冷了。

曾經我以為我可以看淡世事,任緣起緣滅而不沾身,沒想到事到臨頭還是禁不起考驗,古井波瀾洶湧。時間是一台烘乾機,蒸發與乾涸可能的淚水與情感,曾經浩浩的情感大河被蒸散只剩涓涓脈流,在心頭、在腸道,百轉千迴。

被延遲好久的死訊,情感也被無限遞延。或許在當下聽到時,我會不顧矜持嚎啕哭了出來;而今,只剩一悶氣在胸膛,嘔不出來,也嚥不下去。像對著空中打拳,你永遠也打不到那個人;滿腔的憤怒與哀傷,想對那個人直面發洩,可是那個人永遠無法感知與回應。那個人,已經不在了,永遠地,切斷與這個世界的聯繫,漂流在時間的長河,漂流在眾人記憶的大海,失去了確實的形體。

我靜靜躺在床上,思念像一根釣鉤,游蕩在記憶的汪洋裡,試圖釣起放生許久的記憶,過盡千魚皆不是,哪裡才是藏匿的那條魚呢?

我斷絕與所有人的聯繫,那意思是,我忘了所有曾經與我緊密相繫的人們。

那個人,正如那條魚,正在我所遺忘的記憶大海的哪裡,靜靜地泅泳著吧。(181009)

一年好景君須記

最是橙黃赭赤時。 很少有植物像台灣欒樹一樣有四種變態可觀。春夏時,青鬱勃發,是為一觀。秋天九月,發出鈴鐺似的燦黃笑語,可以解頤,又是一觀。十月,結出燈籠似的蒴果,豔豔燃了一路的秋氣,再是一觀。冬季十一二月,青葉、黃花與絳果俱萎敗,遲暮的蕭索之狀,肅穆寂靜,演示萬物的結局,不得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