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9月30日 星期六

答友人

世事洞明皆學問,這句話思路的由來可能是宋明理學。宋明的理學家認為有一至高無上的真理,即是天理。天理既是智慧也是道德的終極化身,而每個人或事物,生來就具有一部分的真理,稱之為「理一分殊」。他們用一個極形象的比喻來說明,就是「月映萬川」,月亮代表真理,高高懸於天上,它將自我投射於萬川水面,每一條河川都擁有了月亮的分身。因此,朱熹發展出了宋明理學最重要的修養功夫——「格物」與「致知」,窮究每個現象與事物背後所蘊藏的真理,以期最終能追本溯源,探知天理本身。世事洞明皆學問,看起來是不是格物致知的另一種表述呢?

人情練達皆文章,我首先想到的是,王國維《人間詞話》:「客觀之詩人,不可不多閱世,閱世愈深,則材料愈豐富,愈變化。《水滸傳》、《紅樓夢》之作者是也。」然而王國維又提出有主觀之詩人,主觀之詩人不必多閱世,全憑才氣,就能寫出好作品,以李後主為代表。但王國維在評價李後主時,說到李後主最佳的詞作是在國破家亡之後,使他對世界有了深刻的認知,雖然他只是自道身世之悲涼,卻彷彿有了基督為全人類擔負罪惡那種深刻的精神。所以主觀之詩人仍得多閱世。主觀與客觀的分在於,一是己心無意中映照出世情,一是將世情映照入自己作品中。

像朱熹,身為一代大儒,他不夠有學問嗎?作為格物致知的倡導者,他對世事不夠洞明嗎?但他不見用於朝廷,終身以講學為業。曹雪芹享樂半生,他將半生對人情的練達,化為《紅樓夢》鉅著。以他官宦子弟的身分,難道沒幾條人脈嗎?即便不足保住家業,也夠衣食無缺了,但他仍然困頓以終。這兩者的人生觀,我想是與你預想的大相逕庭吧!

我知道你說的「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皆文章」是怎樣的人生觀,你應該是嚮往老於世故、有點小智慧、能圓融地處理人際關係這樣的人吧!但你是否想過,真正的洞明世事、真正的有學問,是否會有真正的堅持?真正的練達人情,而將之反應於文章的大文豪,有哪個人不是落落不合於世?沒有堅持是作不成學問的,沒有衝突也激盪不出文章的跌宕起伏。

所以我說,我比較欣賞這句台語諺語:「歡喜做,甘願受。」你說那給人一種閉著眼睛胡搞的感覺。既然做不到圓融處事,也無法洞明世事、練達人情,那張著眼睛與閉著眼睛又有何差異?埋著頭,順隨己意的橫衝直撞,即使頭破血流遍體鱗傷,也心甘情願,總要好過為不夠了解人情世事而煩惱。

2017年9月27日 星期三

寫在928之前

我算是一個典型的中文人,家裡一堆古書,可以直接閱讀沒有句讀的原典而能掌握大致含義,空閒時偶爾也會翻閱古文消遣,但有許多朋友會對我對文言文的看法感到驚異。我主張的,並不是減低學習比例至百分之四十、三十、或二十,而是直接廢除學習文言文。很簡單,我的理由無非是跟百年前胡適等人主張白話文學革命的目的約略相同,為了掃除文盲,啟迪群眾智識,普及文化。

「什麼?」朋友大吃一驚地問:「你說台灣現在還有文盲?」

「有的,而且為數不少。」我斬釘截鐵回答,因為我曾經親身見識過地獄。

十多年前我入伍當兵時,進入的並不是大專兵梯次,而是普通兵梯次。一個連一百多人,其中只有兩人有大專以上學歷,一個是我,碩士未遂,一個是接近中年的男子,博士候選。其餘的皆是高職中輟或畢業、國中中輟或畢業。我沒有去計算哪邊的人多一點,因為幾乎全是一個樣,對於文字存在普遍的厭惡,他們認得字,但句子只要稍長一點或意思複雜一點就無法閱讀或無法理解。他們的智能正常,所以我極度不明白為什麼會出現這種狀況。這崩壞了以往我對於台灣國民義務教育和國文教育的認知,是什麼樣的教育會使他們無法閱讀文章?更別提使用文字簡單表達自己了。

學校的社會或公民課本洋洋得意地宣傳台灣識字率高達百分之九八或九九。是的,僅限於識字率罷了。他們的識字力,除了用來辨識廣告招牌或餐館的菜單外,將無所用武之地。他們被放逐於文字的世界之外,這一輩子可能都無法閱讀超過一百個字的文章,絕緣於報刊雜誌書籍,更別提利用文字吸收新知、自我提昇。他們被放逐了,不只是文字的世界而已,而是包括所有使用文字建立起來的文化世界,煢煢行走於文明之光所遍照不到的暗黑地帶。

每個月,都有成百上千這樣的"文盲"被送至成功嶺或其他的新兵訓練中心,一個月又一個月,一年又一年,試問十多年來我們的教育改變了多少?我想是沒有的,那十多年來累積的數萬乃至數十萬人,再往前推,教育更黑暗的時代,這種情況只會更嚴重而已。

一想到這裡,我就心痛如絞,再想到自己可能也是這種體制的無名的眾多推手之一,我就愈發不能原諒自己,而憎恨起所有的國文教師了。我實在無法從心裡尊敬得起那些贊同學習文言文的學者或教師,他們在掃除"文盲"方面做了多少努力?是否,自認問心無愧?沒有放棄任何一位學生,使他們在識字之外,能夠認同文字?在我看來,文言文就是已經死掉的語言,與時代脫節、毫無用處的語言,嚴重阻礙學生對於語言的欣悅與學習,在古代它就只是讀書人赴京趕考的語言,傳遞了知識分子的傲慢,形成知識分子與普羅群眾的隔閡。這種隔閡,如今仍確實形成上層精英人物與百姓的障壁。所謂的中華文化,只是一群精英自以為是的傲慢與自得罷了。

我不會講官話,用洋洋灑灑的篇章寫一本數萬言的教案,訂明國文教育應該達到什麼樣的目標。我對國文教育的希望很卑微:在用方面,能夠文從字順、條理清晰;在讀方面,能夠欣賞與理解現代文學。即使我的目標這麼卑微,也不是現在台灣的國文教育所能輕易達到的。

2017年9月24日 星期日

淺談文白

一百年前,胡適等人高舉白話的大旗,從此掀開現代文學史最為燦燦煌煌的新頁。一百年後,有一群人一邊紀念著五四運動,一邊卻反動地堅持文言文學習。這著實讓人感覺不可思議,彷彿時光倒轉,我們又回到了一百年前的時代,重演一次文白之爭。

要了解現代的文白之爭,必先了解其起由。原因無非是國民政府敗亡來台之後,蔣中正赫然發現,中國大陸那群白話文學健將與共產黨牽連甚深,所以台灣與大陸的五四文學傳統就這樣斷了;而台灣文學本身,又植入了日本文學的基因。兩邊皆不可取,加之蔣中正欲打造一個從心裡完全順服於他的堡壘,於是重拾儒家統治的理念,揭櫫中華文化復興的大纛。除了啟蒙教材,當時的國文教育乃是百分之九十、百分之百的文言文教育。僅有的幾篇白話文,可能是孫中山的三民主義,或者蔣中正的訓示文章,再或者就是蔣經國的梅臺思親,這可能稍存一點文學意涵。台灣學習文言文,原本就是倒退的、政治的決定。

綜觀文言文派的幾項論點,幾乎與百年前的國學派毫無二致,百年前白話文學派用來反駁他們的論點,幾乎可以原封不動地搬到現今適用,不過我還是用自己的話反駁一下好了。文言文派的論點,莫約有下列幾點:
一、文言文比較優美、簡潔。
二、文言文是白話文的根本,文言文學不好白話文也會學不好。
三、文言文學不好會喪失競爭力。
四、保存中華文化。

第一點,語文是個載體,沒有理由文言文做得到的事,白話文做不到。如果做不到,不是更應該加大學習白話文嗎,我們又不用文言文寫作。

第二點,文言文是母親我不會否認這種臍帶的根源,但母親生下了兒子,兒子是否要和母親一樣?母親是否能干涉兒子的生活乃至生命?身為現代人的我們大都會否定這種論點,白話文脫離了文言文的母體,自有其獨立的生命,也無須借助母體的資助才能更美好。試舉國中國文課本瓦歷斯.諾幹的〈獵人〉為例:

「我們抵達八雅鞍部山脈的肩膀時,整片天空宛如張大翅膀的蒼鷹迅速撲掠而下。」以蒼鷹張翅疾撲比喻夜幕迅速降臨,非常傳神而動人。

「雅隆.諾基斯把命令像流星拋進我的耳朵。」形容聲音如雷貫耳。

「我的長矛像頭豹奔出去。」形容奮力刺出長矛。

「陽光把一盆火當頭罩下來。」形容火傘高張。

整篇文章沒用幾個生難字,卻極富文學趣味。這樣的文章,跟文言文毫無連結,而有自己獨特的生命力。

大抵文言文殘留在白話文的遺骸有二,一是應用文,一是白話中成語的使用。應用文姑且不論,成語的使用則是大大扼殺文學創作的生命力。千篇一律的使用某個慣用典故來形容某事,這是扼殺文學創作的想像力。

第三點,同第一點,語文只是個載體,能增進的只有表達能力,要把表達能力轉化為競爭力,不是更應該學好白話文嗎?而非那些死掉的語言。如果國文教育從當初的百分之百的文言文降到百分之五六十,台灣仍然生龍活虎,創造力源源不絕,就可知學文言文能增加競爭力只是一句毫無依據的空言罷了。

第四點則充滿了意識形態,為什麼該保存的不是台灣文化而是中華文化?而且,為什麼要把保存文化這樣聽起來彷彿很重大但又很空洞的責任強加諸語文、乃至學生身上?就如上所言,語言只是載體,沒有道理文言文能承載的東西白話文不能承載,如果白話文沒有承載中華文化,那不是那群只會高喊保存文言文,卻沒在白話文花上任何心思的人的責任嗎?

在PTT上討論文白之爭,有一個很弔詭的現象,即是:許多人寧願考文言文,也不要大考出新詩。這只說明了一件事實:我們花了太多心思在無用的語言上面,以至於現代的學生無法欣賞、理解與他們同代、活生生的文學。生活在現代的我們,卻被迫學習超過一半比例古人的遺骸,只能說是另一種鬼島的悲哀吧。

2017年9月23日 星期六

秋光

車輪將秋光碾成
細碎的粒子
燠熱便均勻地
鋪陳路面
有人赤著腳
笑鬧著在上走跳
彷彿南國的沙灘
忽然高高擎起
 橘紅之球
奮力躍上
 拍下(170923)

2017年9月5日 星期二

說詩——向陽〈立場〉

 向陽〈立場〉

你問我立場,沈默地
我望著天空的飛鳥而拒絕
答腔,在人群中我們一樣
呼吸空氣,喜樂或者哀傷
站著,且在同一塊土地上

不一樣的是眼光,我們
同時目睹馬路兩旁,眾多
腳步來來往往。如果忘掉
不同路向,我會答覆你
人類雙腳所踏,都是故鄉


本文不打算詮釋詩的美學面向,而集中於詩的意義的通透。雖然羅蘭.巴特宣稱:「作者已死。」將作者與作品分離,認為作品自誕生起,就有獨立的生命。但我偏好的,仍是老式的讀詩方法,也就是close reading——細讀。

要了解這首詩,首先必須了解創作的時間,一九八四年,時詩人主編自立晚報副刊。了解這兩點,這正是理解這首詩的關鍵密碼。一九八四年,正值解嚴前夕,鄉土論戰方告一段落,而社會思想邁向多元,各種想法、主張、與立場激烈碰撞的時候,自立晚報是有名的堅持本土的報紙,詩人主編其副刊,詩人的立場不言而喻。

這是一首政治詩。有人問詩人的立場,詩人拒絕回答,由詩末「我會答覆你人類雙腳所踏,都是故鄉」可知詩人立場已定,卻不願明白宣之於口,是有難言之隱的。同年自立副刊刊登林俊義雜文,遭警總以「為匪宣傳」罪名查禁,詩人曾被約談,可知文字獄的網並未放鬆,仍然時時罩在人們頭上,箝制人們的思想。

詩人看著天空的飛鳥,飛鳥象徵著自由,不被拘束。同一塊土地指的是台灣這座島嶼,站在其上,呼吸相同的空氣、共同喜悅與悲傷,可知這座島嶼上的人們無論來自何處,自他們生活在這座島嶼上起,其生命與命運早已緊密連結在一起,休戚與共。

眼光表示看待事物的角度,馬路隱喻台灣海峽,從大陸那裡來的人們,與一直想回歸的人們,最後詩人發出看似有力的呼告實是鏗鏘的質問:大家都共同生活在這座島嶼上,這裡,不能成為你們的故鄉嗎?

立場的意思是看待事物的觀點、想法,但其更原始的意義乃是立足所在之場域。向陽的〈立場〉兼容二者,清楚地宣示了台灣既是我們立足的場域,也是我們歌於斯、哭於斯、聚國族於斯,將來亦可能死於斯的故鄉的立場。(170905)

2017年9月3日 星期日

鬼故事

(一)
我用一個水盆水栽黃金葛,因為那同時是貓喝水的地方,原則上每天我都會換一次水,有時候忙起來了、發懶,就會忘記,因為貓還有其他喝水的碗,且黃金葛也很耐命,不會因此就死亡,所以我也很少在意。

又是忙碌的時節,我忘了時間的流逝、日夜的改換,一個不知是早晨還是下午的時分,我迷迷糊糊起床上廁所,走過通往廁所的廊道。黃金葛就放在廊道外推的窗臺上,早晨或傍晚的陽光會透過防火巷的狹隙照進來,使得水盆的水粼粼閃動,加上幾莖碧綠的葉子,非常動人而美麗。

我視若平常,渾不在意地走過去,眼角餘光好像捕捉到什麼東西。轉過頭來,仔細往水盆瞧去,發現盆內竟有黑影隨著粼耀的水光有節奏的舞動——

——水盆竟然長出孑孓啦!

(二)
貓時常無意義地往天花板或牆角盯視。

我起先也是以為無意義的,後來相處日久,我常常跟隨貓的目光盯視,漸漸也看出貓的視界中的特異點來了。

有時候是一隻蚊子,有時候是一縷蜘蛛絲,隨著風飄動。但有更多時候,是什麼也沒有,但我相信貓,寧可信其有,是有些什麼東西在那裡吧!

隨著七月的到來,貓的凝視,有時候會讓我覺得毛骨悚然。

有時候,貓會一邊凝視,一邊嗚嗚地叫了起來,那是發現獵物、卻又搆不到,心急的聲音。

一個夜闌的晚上,貓又嗚嗚叫了起來,我從淺眠裡醒了過來,赫然發現貓就站在床頭,目光銳利向上且心急地叫著。我有些忐忑地捻亮燈,隨之瞧去——

——什麼嘛,原來是一隻壁虎。

接著,我便不管貓的叫聲,逕自睡去。

隔天,貓又凝視相同的地方,不同的是,貓不急了,靜靜地伏著且仰視。因為不是晚上,我也不怎麼害怕,再度追隨貓的視線,仍然是那隻壁虎,在牆壁上遊走。只是 ——

——尾巴呢?

我回望貓,只見貓伸出舌頭,輕輕舔了一下。

(三)
 這是每個聽到的人都會說:「這是什麼鬼呀!」的故事。(170903)

一年好景君須記

最是橙黃赭赤時。 很少有植物像台灣欒樹一樣有四種變態可觀。春夏時,青鬱勃發,是為一觀。秋天九月,發出鈴鐺似的燦黃笑語,可以解頤,又是一觀。十月,結出燈籠似的蒴果,豔豔燃了一路的秋氣,再是一觀。冬季十一二月,青葉、黃花與絳果俱萎敗,遲暮的蕭索之狀,肅穆寂靜,演示萬物的結局,不得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