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9月3日 星期四

見鬼

若問什麼時候最容易見到鬼?超過九成的人應該會說,晚上,最好還是夜深人靜時分。但就記載來看,卻也未必就一定如此。以中國紀錄上最早的兩則鬼故事而言,杜伯與伯有,杜伯於光天化日之下當眾射殺周宣王,伯有於群眾聚集的街上現身,群眾聚集自然不會是晚上。然而,伯有的記載還是埋下了一些伏筆,伯有託夢預告了駟帶與公孫段的死亡。常理而言,夢為晚上睡覺所作,這似乎可認為鬼在晚上現身,可是託夢是否能視為是見鬼呢?不無疑問。

以下記錄幾則先秦白日見鬼的記載:

1.《左傳.莊公八年》:  

冬十二月,齊侯游於姑棼,遂田於貝丘。見大豕,從者曰:「公子彭生也。」公怒曰:「彭生敢見!」射之,豕人立而啼。公懼,墜於車,傷足,喪屨。

魯桓公的妻子文姜是齊襄公的妹妹,兩人有染。一次魯桓公偕文姜到齊國訪問,兩人私通讓魯桓公撞破了。在回程時,齊襄公派彭生保駕,暗中命他半路將魯桓公殺掉 。魯國勢小,不敢向齊襄公究責,只敢索要殺人凶手,齊襄公隨即將彭生出賣了。後來齊襄公出遊,見到大豬,侍從說是彭生所化,齊襄公憤怒地說:「彭生有膽來見我嗎?」射了豬一箭,豬站起來大叫。齊襄公害怕地從車上掉下來,傷了腳並丟掉一隻鞋。當晚齊襄公就被人刺殺了。

2.《左傳.宣公十五年》:

秋,七月,秦桓公伐晉,次于輔氏。壬午,晉侯治兵于稷,以略狄土,立黎侯而還。及雒,魏顆敗秦師于輔氏,獲杜回,秦之力人也。初,魏武子有嬖妾,無子。武子疾,命顆曰:「必嫁是。」疾病,則曰:「必以為殉!」及卒,顆嫁之,曰:「疾病則亂,吾從其治也。」及輔氏之役,顆見老人結草以亢杜回。杜回躓而顛,故獲之。夜夢之曰:「余,而所嫁婦人之父也。爾用先人之治命,余是以報。」

由「夜夢之曰」知妾父為鬼,但魏顆逃難時應是白日。

3.《墨子.明鬼下》:

昔者,宋文君鮑之時,有臣曰𥙐觀辜,固嘗從事於厲,祩子杖揖出與言曰:「觀辜是何珪璧之不滿度量?酒醴粢盛之不淨潔也?犧牲之不全肥?春秋冬夏『選』失時?豈女為之與?意鮑為之與?」觀辜曰:「鮑幼弱在荷繈之中,鮑何與識焉。官臣觀辜特為之。」祩子舉揖而槁之,殪之壇上。

「從事於厲」 即祭祀無人祭拜的孤魂野鬼,祭祀應為白日。

黑夜見鬼只有兩例:

1.《墨子.非攻下》:

遝至乎商王紂天不序其德,祀用失時。兼夜中,十日雨土于薄,九鼎遷止,婦妖宵出,有鬼宵吟。

2.《韓非子.十過》:

昔者衛靈公將之晉,至濮水之上,稅車而放馬,設舍以宿,夜分,而聞鼓新聲者而說之,使人問左右,盡報弗聞。乃召師涓而告之,曰:「有鼓新聲者,使人問左右,盡報弗聞,其狀似鬼神,子為我聽而寫之。」師涓曰:「諾。」因靜坐撫琴而寫之。師涓明日報曰:「臣得之矣,而未習也,請復一宿習之。」靈公曰:「諾。」因復留宿,明日,而習之,遂去之晉。晉平公觴之於施夷之臺,酒酣,靈公起,公曰:「有新聲,願請以示。」平公曰:「善。」乃召師涓,令坐師曠之旁,援琴鼓之。未終,師曠撫止之,曰:「此亡國之聲,不可遂也。」平公曰:「此道奚出?」師曠曰:「此師延之所作,與紂為靡靡之樂也,及武王伐紂,師延東走,至於濮水而自投,故聞此聲者必於濮水之上。先聞此聲者其國必削,不可遂。」 

秦漢卻一反先秦,只有鬼在黑夜出沒的紀錄:

1.《史記.秦始皇本紀》:

三十六年,熒惑守心。有墜星下東郡,至地為石,黔首或刻其石曰「始皇帝死而地分」。始皇聞之,遣御史逐問,莫服,盡取石旁居人誅之,因燔銷其石。始皇不樂,使博士為僊真人詩,及行所游天下,傳令樂人歌弦之。秋,使者從關東夜過華陰平舒道,有人持璧遮使者曰:「為吾遺滈池君。」因言曰:「今年祖龍死。」使者問其故,因忽不見,置其璧去。使者奉璧具以聞。始皇默然良久,曰:「山鬼固不過知一歲事也。」退言曰:「祖龍者,人之先也。」使御府視璧,乃二十八年行渡江所沉璧也。

 2.《史記.孝武本紀》:

齊人少翁以鬼神方見上。上有所幸王夫人,夫人卒,少翁以方術蓋夜致王夫人及灶鬼之貌云,天子自帷中望見焉。

少翁由後來記載來看是個騙徒,當然他的方術也是欺偽,但由施術時間為晚上,一方面當然是昏暗朦朧間比較好裝神弄鬼,一方面可能也是觀念上鬼只能在晚上活動使然。

3.《淮南子.本經訓》:

昔者蒼頡作書,而天雨粟,鬼夜哭。

4.《後漢書.獨行列傳.王忳》:

仕郡功曹,州治中從事。舉茂才,除郿令。到官,至斄亭。亭長曰:「亭有鬼,數殺過客,不可宿也。」忳曰:「仁勝凶邪,德除不祥,何鬼之避!」即入亭止宿。夜中聞有女子稱冤之聲。忳呪曰:「有何枉狀,可前求理乎?」女子曰:「無衣,不敢進。」忳便投衣與之。女子乃前訴曰:「妾夫為涪令,之官過宿此亭,亭長無狀,賊殺妾家十餘口,埋在樓下,悉取財貨。」忳問亭長姓名。女子曰:「即今門下游徼者也。」忳曰:「汝何故數殺過客?」對曰:「妾不得白日自訴,每夜陳冤,客輒眠不見應,不勝感恚,故殺之。」忳曰:「當為汝理此冤,勿復殺良善也。」因解衣於地,忽然不見。明旦召游徼詰問,具服罪,即收繫,及同謀十餘人悉伏辜,遣吏送其喪歸鄉里,於是亭遂清安。

這則故事明白說出鬼白日無法現身,只能晚上陳冤。

5.《風俗通義.怪神》:

汝南汝陽西門亭有鬼魅,賓客宿止,有死亡,其厲猒者皆亡髮失精。尋問其故,云:「先時頗已有怪物,其後,郡待奉掾宜祿鄭奇來,去亭六七里,有一端正婦人,乞得寄載。奇初難之,然後上車,入亭,趨至樓下,吏卒檄白:「樓不可上。」云:「我不惡也。」時亦昏冥,遂上樓,與婦人棲宿。未明,發去,亭卒上樓掃除,見死婦,大驚,走白亭長。亭長擊鼓會諸廬吏,共集診之,乃亭西北八里吳氏婦新亡,以夜臨殯,火滅;火至,失之,家即持去。奇發行數里,腹痛,到新頓利陽亭加劇,物故,樓遂無敢復上。

據《搜神記》、《太平廣記》校改。由「以夜臨殯,火滅;火至,失之」可推測鄭奇是夜行遇上婦人。不過鄭奇與婦人同宿一宿,隔日出發卻不過問婦人一聲,也是令人生疑。

先秦至秦漢鬼的活動時間有這麼大的轉變,推測其可能的原因,應是與陰陽讖緯有關。自古即以天神、地鬼分列,如《禮記.樂記》:「樂者敦和,率神而從天,禮者別宜,居鬼而從地。」天為陽,地為陰,《禮記.祭義》:「氣也者,神之盛也;魄也者,鬼之盛也。眾生必死,死必歸土:此之謂鬼。骨肉斃於下,陰為野土。」白天為陽,晚上為陰,鬼從此變成晚上出沒也是很自然的。

到了六朝,鬼的活動時間又漸浸到了白天,有很多事例,雖然沒有明言,但其活動時間應可推測為白日,如《晉書》:

(阮)瞻素執無鬼論,物莫能難,每自謂此理足可以辯正幽明。忽有一客通名詣瞻,寒溫畢,聊談名理。客甚有才辯,瞻與之言,良久及鬼神之事,反覆甚苦。客遂屈,乃作色曰:「鬼神,古今聖賢所共傳,君何得獨言無!即僕便是鬼。」於是變為異形,須臾消滅。瞻默然,意色大惡。後歲餘,病卒於倉垣,時年三十。

這則故事有另一個版本。《語林》:

宋(宗)岱為青州刺史,禁淫祀,著無鬼論。有一書生葛巾修刺詣岱,曰:「君絕我輩血食二十餘年,君有青牛髯奴,所以未得相困耳;奴已叛,牛已死,今日得相制矣。」言絕而失。明日而岱死。

接見客人,除非至親好友,總不會是在晚上。

推測六朝人作異好奇的個性,人只有與人碰撞才會閃現精彩的火花,若在無人得見無人聽聞的晚上,與鬼碰撞出再絢爛的火花,須臾便死,又有誰傳述呢?以傳述者的角度出發,只有在人人得見人人得聞的白天,故事的精采才有了可靠的依據。可信度,或者說真實性,本就是精彩故事的要素之一。以下列舉一個明白記載白日見鬼的故事結束本文。《列異傳》:

西河鮮于冀,建武中為清河太守,言出錢六百萬作屋,未成而死。趙高代之,計功用錢,凡二百萬耳。五官黃秉、功曹劉商言是冀所自取,便表沒冀田宅奴婢,妻子送日南。俄而白日冀鬼入府,與商、秉等共計較,定餘錢二百萬,皆商等匿。冀乃表自列付商上,詔還冀田宅。

《水經注.淇水》有更翔實的記載: 

漢光武建武二年,西河鮮于冀為清河太守,作公廨未就而亡,後守趙高計功用二百萬。五官黃秉、功曹劉適言:四百萬錢。于是冀乃鬼見白日,道從入府,與高及秉等對共計校定,為適、秉所割匿。冀乃書表自理,其略言:「高貴不尚節,畮壟之夫,而箕踞遺類,研密失機,婢妾其性,媚世求顯,偷竊很鄙,有辱天官,《易》譏負乘,誠高之謂。臣不勝鬼言。謹因千里驛聞,付高上之。」便西北去三十里,車馬皆滅不復見。秉等皆伏地物故。高以狀聞,詔下,還冀西河田宅妻子焉。兼為差代,以弭幽中之訟。(200903)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

一年好景君須記

最是橙黃赭赤時。 很少有植物像台灣欒樹一樣有四種變態可觀。春夏時,青鬱勃發,是為一觀。秋天九月,發出鈴鐺似的燦黃笑語,可以解頤,又是一觀。十月,結出燈籠似的蒴果,豔豔燃了一路的秋氣,再是一觀。冬季十一二月,青葉、黃花與絳果俱萎敗,遲暮的蕭索之狀,肅穆寂靜,演示萬物的結局,不得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