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9月30日 星期三

風釀的酒

捉一把東風
捉住桃杏的芬芳
捉一把南風
捉住蛙與蟬的合唱
捉一把西風
捉住稻麥的金黃
捉一把北風
捉住雪花的冰冽

我花了一整年的時間
以風釀了一甕酒
你意欲飲否?

如何
斟酌我們之間的氣候
斟一杯和風撫過青萍的溫柔
斟一杯薰風穿過竹林的颯爽
斟一杯金風凋落梧桐的蕭疏
斟一杯飄風吹不起的死灰

你飲之有春風潤口
飲之有荷風香齒
飲之有商風清吭
飲之有朔風寒心

我一口酌下揚帆高歌的利風
酌下一廂情願的樂風
酌下退無可退的衰風
酌下身心俱疲的苦風
酒闌以後
終於
不再有風(201004)

2020年9月24日 星期四

月下散步

我走一走
世界也跟著我移動

我跑了起來
世界逆我以尖銳的景象

世界拓下我的影子

我跳了起來
卻被世界黏在地球上(200924)

《謝氏詩源》考

《謝氏詩源》,傳為元伊世珍的《瑯嬛記》及元末明初陶宗儀的《說郛》皆有輯錄,《瑯嬛記》存21條,《說郛》存18條,缺8、11、13,但第6條錄在《真率筆記》中,文字大致相同。《說郛》存錄許多已經佚散的宋元筆記,即使《瑯嬛記》的作者及年代遭受質疑,大抵可相信《謝氏詩源》此書為真。

《謝氏詩源》書中所指涉的作品或人物,散布於先秦至宋代,以單個朝代而言,唐代最多。最早是更羸,戰國時人;最晚是玄伯,宋人。

.第11條《風俗通》云:「箜侯曰坎侯。」故玄伯詩云:「坎侯既張,竾簧迭奏。」

玄伯不審何人,但由《瑯嬛記》書中所載可繫連到紫竹,紫竹乃玄伯之女。

.《瑯嬛記》錄《本傳》:紫竹愛綴詞,一日手李後主集,其父玄伯問曰:「後主詞中何處最佳?」答曰:「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玄伯默然。

由紫竹又可繫連到方喬,兩人時常以詞唱和酬答。

.《瑯嬛記》錄《本傳》:大觀中,有方喬者,樂至人也,與女子紫竹者甚相得,其所贈〈生查子〉詞云:「晨鶯不住啼,故喚愁人起。無力曉粧慵,閑弄荷錢水。 欲呼女伴來,鬥草花陰裡。嬌極不成狂,更向屛山倚。」又云:「思郎無見期,獨坐離情慘。門戸約花關,花落輕風颭。 生怕是黃昏,庭竹和煙黮。斂翠恨無涯,強把蘭缸點。」其風調可知也。

大觀為宋徽宗年號,則《謝氏詩源》成書不早於北宋,落於南宋至元之間。

《謝氏詩源》所載內容,一如其名,是以解釋是詩中典故為主,有的只是單純文字的訓詁考據,如第2條:

.《博物志》云:「上芝為車馬。」故樂府云:「芝為車。」

但亦記載許多典故本事,如第1條:

.昔有姜氏,與鄰人文胄通殷勤。文胄以百鍊水晶針一函遺姜氏,姜氏啟履箱,取連理線,貫雙針,結同心花以答之,故〈定情篇〉曰:「素縷連雙針。」

這些典故本事皆是聞所未聞,第1條的「水晶針」、第5條的「流蘇髻」、第6條「鴛鴦七十二」、第7條「穆陀葉」、第8條「秦吉了」、第9條「舒襟」、13條「奚倩」、14條「灼灼」、17條「鎖雲囊」、18條「合歡廣袖」、19條「鸕鶿杓,鸚鵡杯」、20條「鶴舞」、21條「銀實」。

我查詢四庫的結果,這些本事都是以《瑯嬛記》作為故事源頭,也就是說是以《謝氏詩源》為發軔,這不得不令人懷疑是作者自造新說,正如王琦《李太白集注》在注「鸕鶿杓,鸚鵡杯」一句時所言:「說頗新僻,然他書未有言及者,恐是因太白詩語而偽造。」

《謝氏詩源》在解說杜甫「翻身向天仰射雲,一箭正墜雙飛翼」也是同樣狀況。「一箭正墜雙飛翼」是有典故的,北周長孫晟曾一箭射落雙鵰,在更早之前西晉潘尼也有詩句「舉弋落雙飛」。而《謝氏詩源》偏偏故作新奇,不解釋「一箭正墜雙飛翼」而解釋「翻身向天仰射雲」的典故,說了一個更早的神射手戰國時更羸,查遍書籍,他最有名的事蹟就是彈弓就使飛雁驚落,除此之外就是《謝氏詩源》所出不知是否偽造的「鎖雲囊」故事。

大抵而言,《謝氏詩源》敘事頗平實,不刻意渲染文字,本事皆出於自創,清新可喜,後世受這些本事的影響不小。第21條「銀實」的故事,陳元龍《格致鏡原》、王士禎《香祖筆記》記出於《五侯鯖》,一來不審《五侯鯖》何書,二來《格致鏡原》與《香祖筆記》皆晚於《謝氏詩源》,故仍視為《謝氏詩源》自作。(200924)

2020年9月23日 星期三

《謝氏詩源》輯

1.昔有姜氏,與鄰人文胄通殷勤。文胄以百鍊水晶針一函遺姜氏,姜氏啟履箱,取連理線,貫雙針,結同心花以答之,故〈定情篇〉曰:「素縷連雙針。」(引自《瑯嬛記》)

.繁欽〈定情詩〉:何以結中心?素縷連雙針。
這是在解釋「素縷連雙針」的典故,故姜氏與文冑應在繁欽之前。

2.《博物志》云:「上芝為車馬。」故樂府云:「芝為車。」(引自《瑯嬛記》)

.張華《博物志》:名山生神芝,不死之草,上芝為車馬,中芝為人形,下芝為六畜。
.樂府詩〈上陵〉:芝為車,龍為馬,覽遨遊,四海外。

3.堂北曰背,堂南曰襟。故陸士衡詩曰:「焉得忘歸草,言樹背與襟。」言前後皆樹,庶冀其忘也。(引自《瑯嬛記》)

.《詩經.衛風》:焉得諼草?言樹之背。
.陸機〈贈從兄車騎〉:安得忘歸草,言樹背與襟。

4.宋遷〈寄試鶯〉詩有云:「誓成烏鰂墨,人似楚山雲」,人多不解「烏鰂」義。《南越志》云:「烏鰂懷墨,江東人取墨書契以紿人物,逾年墨消,空紙耳。」(引自《瑯嬛記》)

.北宋陸佃《埤雅》:《南越志》曰,烏鰂懷墨而知禮,江東人或取其墨書契,以紿人財物,書迹如淡墨,逾年自消,唯空紙爾。
.《瑯嬛記》錄《真率齋筆記》:試鶯家多美釀,試鶯不善飲,時爲宋遷索取,試鶯恆曰:「此豈爲某設哉?秪當索與郎耳。」因名酒曰「索郎」。後人謂「索郎」爲「桑落」,反音亦偶合也,恐非本指。
.《瑯嬛記》錄《採蘭雜志》:宋遷以霞光牋裁作小番,長尺廣寸,實素魚錦囊中遺試鶯,謂之「新尺一」。
.《瑯嬛記》錄《真率齋筆記》:試鶯自言能作獨自舞,宋遷求其一舞而不可得,因呼爲「羊公鶴」。
.《瑯嬛記》錄《玄散堂詩語》:試鶯以朝鮮厚繭紙作鯉魚函,兩面俱畫鱗甲,腹下令可以藏書,此古人尺素結魚之遺制也。試鶯每以此遺遷,嘗有詩云:「花箋製葉寄郎邊,江上尋魚爲妾傳。郎處斜陽三五樹,路中莫近釣翁船。」貞觀中事也。
.《全唐詩》:晁采,小字試鶯。大歷時人,少與鄰生文茂約為伉儷。及長,茂時寄詩通情,采以蓮子達意,墜一於盆,踰旬,開花並蒂,茂以報采。乘間歡合,母得其情,歎曰:才子佳人,自應有此,遂以采歸茂。詩二十二首。
以此看來,宋遷即文茂。

5.輕雲鬒髮甚長,每梳頭,立于榻上,猶拂地。已綰髻,左右餘髮各粗一指,結束作同心帶,垂于兩肩,以珠翠飾之,謂之「流蘇髻」。于是富家女子多以青絲效其制,亦自可觀。故杜子美〈贈美人詩〉曰:「笛唇揚折柳,衣髮挂流蘇。」(引自《瑯嬛記》)

.仇兆鰲《杜詩詳註》引《瑯嬛記》將「笛唇揚折柳,衣髮挂流蘇」列為五言逸句。
.《說郛》本無「杜子美〈贈美人詩〉曰:『笛唇揚折柳,衣髮挂流蘇。』」。
輕雲未審何人,但這是在解釋流蘇髻的典故,其人應與杜甫同時或之前。

6.霍光園中鑿大池,植五色睡蓮,養鴛鴦三十六對,望之爛若披錦,故〈相逢行〉曰:「鴛鴦七十二,羅列自成行。」(引自《瑯嬛記》)

.《說郛》作《真率筆記》。
.《御定淵鑑類函》作《謝氏詩源》。
.《御定分類字錦》作《瑯嬛記》,又作《謝氏詩源》。

7.昔有客過茅君。時當大暑,茅君于手巾內解茶葉,人與一葉,客食之,五內淸涼。異而詰其所從來,茅君曰:「此蓬萊山穆陀樹葉,眾仙食之以當飲,又有寶文之蘂,服之不飢。」謝幼貞詩曰:「摘寶文之初蘂,拾穆陀之墜葉。」(引自《瑯嬛記》)

.《說郛》錄《內觀日疏》:謝幼貞嗜菌,庭中忽生一菌,狀若飛鳥。沈子玉曰:「此謂禽芝,以處女中單覆之則活。煮而食之,可數百歲。」謝入取中單,有鄰女乞火,跨之,翩然飛去,謝但嘆恨而已。

8.昔有丈夫與一女子相愛,自季夏二十六日以書札相通。來年是日,篋中殆滿,皆憑一鳥往來。此鳥殊解人意,至是日忽對女子喚曰:「情急了。」女子因書繫其足曰:「秋期若再不果,有如白日,惟其所為。」因名此鳥為「情急了」。沈如筠詩云:「好因秦吉了,一為寄深情」。「秦吉了」,後人誤呼。(引自《瑯嬛記》)

.《說郛》本無。
.《格致鏡原》作《謝氏詩源》。
.《御定佩文韻府》作《瑯嬛記》。
.《全唐詩》:沈如筠,句容人,橫陽主簿。詩四首。
.《新唐書》:沈如筠,《異物志》三卷。

9.漢有女子舒襟,為人聰慧,事事有意,與元群通。嘗寄群以蓮子曰:「吾憐子也。」群曰:「何以不去心?」使婢答曰:「正欲汝知心內苦。」故後世〈子夜歌〉有「見蓮不分明」等語,皆祖其意。(引自《瑯嬛記》)

.〈子夜歌〉:我念歡的的,子行由豫情。霧露隱芙蓉,見蓮不分明。

10.杜康造酒,因名酒曰「杜康」,故魏武〈短歌行〉曰:「何以解憂,惟有杜康。」(引自《瑯嬛記》)

11.《風俗通》云:「箜侯曰坎侯。」故玄伯詩云:「坎侯既張,竾簧迭奏。」《晁錯傳》曰:「為中周虎落。」師古曰:「虎落者,竹篾相連,遮落之也。」故世芳詩云:「不須防虎落,聊復策龍韜。」《西南夷傳》曰:「不毛之地。」故雲孟詩云:「德澤連枯骨,聲華及不毛。」《趙后傳》:「壁帶往往為黃金釭。」師古曰:「壁帶,壁之橫木,露出如帶,于帶之中以金為釭,若車缸之形也。」故音美詩云:「簾衣翻玉殿,壁帶耀金釭。」(引自《瑯嬛記》)

.《說郛》本無。
.《風俗通義》「箜侯」作「空侯」
.《瑯嬛記》錄《本傳》:紫竹愛綴詞,一日手李後主集,其父玄伯問曰:「後主詞中何處最佳?」答曰:「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玄伯默然。
紫竹持李後主集,則玄伯應為宋人。

12.近有士子作〈游女詩〉,中一聯云:「不曾憐玉笋,相競採金鹽。」人多不解「金鹽」二字。余近讀《煮石經》云:「五加皮,一名『金鹽』。」始知「玉笋」、「金鹽」,對極妙,而初不合掌。(引自《瑯嬛記》)

13.近一奇童有〈送人至瀛州〉詩曰:「人逢隨客意,鳥聽信天緣。」對絶佳。昔有奚倩者游于瀛,日暮至一所,見一婦人美而豔,在門。倩曰:「此地可借宿乎?」婦人曰:「敝居蕭瑟,故當隨客意耳。」倩入,婦人卽使侍兒具酒餚,共飲食之,遂與之偶。明日送至野外,垂涕而別,贈倩以黃裡緑衣,卽乘綵雲而去,蓋仙云。信天緣,一名「信天翁」。(引自《瑯嬛記》)

.《說郛》本無。
.《御定佩文韻府》作《謝氏詩源》。

14.灼灼與河東人神通,目授不復可見,以軟絹帕裹紅淚寄之。後姚鷟有〈秋閨〉詩曰:「菊花人共瘦,楓葉淚俱紅。」(引自《瑯嬛記》)

.《瑯嬛記》錄《姚鷟尺牘》:馬嵬老媼拾得太眞襪以致富,其女名玉飛,得雀頭履一隻,眞珠飾口,以薄檀爲苴,長僅三寸,玉飛奉爲異寶,不輕示人。則纏足必在貴妃之先。足下所記女子纏足起于李後主窅娘新月狀,似未深考矣。
《姚鷟尺牘》記太真事,則應為唐或宋人。

15.袁瓘〈秋日〉詩曰:「芳草不復緑,王孫今又歸。」人都不解。施蔭見之,曰:「王孫,蟋蟀也。」(引自《瑯嬛記》)

.《說郛》本作「施廕」。
.《全唐詩》:袁瓘,明皇時官贛縣尉。詩二首。
.《瑯嬛記》錄《金剛鑽》:施蔭起自微,平生未嘗見書,僅識數字而已。一旦學誦殷願詩,隨誦隨悟,染指詩牘,便多驚人。昔人有不識字能誦《蓮花經》者,豈非宿習使然乎?

16.袁瓘為施蔭作〈古硯歌〉,中有句云:「青州熟鐵不足數,衛公結鄰差可方。」古有青州熟鐵硯,甚發墨。(引自《瑯嬛記》)

.《說郛》本作「施廕」。

17.更羸之妻能作鎖雲囊,佩之陟髙山有雲處,不必開囊,而自然有雲氣入其中。歸至家,啟視,皆有雲氣白如綿自囊而出。囊大如蠶繭,而可以開合。更羸善射,每言能仰射入雲中,其妻不信,因以一囊繫箭頭,令射之。及墜,驗之,果有白雲在內,因名箭曰「鎖雲」,故子美詩曰:「翻身向天仰射雲」。(引自《瑯嬛記》)

.杜甫〈哀江頭〉:翻身向天仰射雲,一箭正墜雙飛翼。

18.李夫人著繡襦,作合歡廣袖,故〈羽林郎〉曰:「廣袖合歡襦」。(引自《瑯嬛記》)

.辛延年〈羽林郎〉:長裾連理帶,廣袖合歡襦。

19.金母召群仙,宴于赤水,命謝長珠鼓拂雲之琴,舞驚波之曲。坐有碧金鸚鵡杯,白玉鸕鶿杓,杯乾則杓自挹,欲飲則杯自舉,故太白詩云:「鸕鶿杓,鸚鵡杯。」非指廣南海螺杯杓也。(引自《瑯嬛記》)

.李白〈襄陽歌〉:「鸕鶿杓,鸚鵡杯。」

20.姑蘇城中皮日休市有小橋名「鶴舞」。父老相傳:吳時有二鶴在其地對舞,已而飛集金閶門外青楓橋東,化為鳳凰,飛入雲際,今鳳凰橋是也。沈學士詩曰:「不如雙白鶴,對舞石橋邊。」謝侍郎詩曰:「願作江頭雙鳳凰,奮飛直向青雲裡。」是一事。(引自《瑯嬛記》)

21.蘇味道詩「火樹銀花合」。人謂「銀花」卽火樹中花,光明如銀,故曰「銀花」。殊不知「銀花」亦自有本。昔薛瓊至孝,父病,嘗其溲。而家甚貧,嘗出求薪,遇老父以一物與之曰:「此銀實也。用四壁土種之銅盆中,置臥牀下,當得銀,足贍汝家。」瓊歸,如言種之,旬日發苗,又旬日生花,花有銀色,若鈿螺,及結實,皆銀也。(引自《瑯嬛記》)

.蘇味道〈正月十五夜〉:火樹銀花合,星橋鐵鎖開。暗塵隨馬去,明月逐人來。遊伎皆穠李,行歌盡落梅。金吾不禁夜,玉漏莫相催。
.陳元龍《格致鏡原》:《五侯鯖》:薛瓊至孝,父病家貧,瓊採薪,遇老父以一物與之曰:「銀實也,用四壁土種之銅盆中,置牀下,當得銀。」瓊如言種之,旬日生苗,再旬生花,花有銀色,如鈿螺,及結實,皆銀。
.王士禎《香祖筆記》:《五侯鯖》載:薛瓊至孝,家貧,采薪遇老父,以一物遺之曰:「此銀實也,用四壁土種之銅盆中,當得銀。」如言種之,旬日生苗,再旬開花,花有銀色,如鈿螺,及結實,皆銀也。銀亦可種,與雍伯種玉,皆異聞。
《五侯鯖》未審何書,宋代趙令畤有《侯鯖錄》,但無此條。

2020年9月3日 星期四

見鬼

若問什麼時候最容易見到鬼?超過九成的人應該會說,晚上,最好還是夜深人靜時分。但就記載來看,卻也未必就一定如此。以中國紀錄上最早的兩則鬼故事而言,杜伯與伯有,杜伯於光天化日之下當眾射殺周宣王,伯有於群眾聚集的街上現身,群眾聚集自然不會是晚上。然而,伯有的記載還是埋下了一些伏筆,伯有託夢預告了駟帶與公孫段的死亡。常理而言,夢為晚上睡覺所作,這似乎可認為鬼在晚上現身,可是託夢是否能視為是見鬼呢?不無疑問。

以下記錄幾則先秦白日見鬼的記載:

1.《左傳.莊公八年》:  

冬十二月,齊侯游於姑棼,遂田於貝丘。見大豕,從者曰:「公子彭生也。」公怒曰:「彭生敢見!」射之,豕人立而啼。公懼,墜於車,傷足,喪屨。

魯桓公的妻子文姜是齊襄公的妹妹,兩人有染。一次魯桓公偕文姜到齊國訪問,兩人私通讓魯桓公撞破了。在回程時,齊襄公派彭生保駕,暗中命他半路將魯桓公殺掉 。魯國勢小,不敢向齊襄公究責,只敢索要殺人凶手,齊襄公隨即將彭生出賣了。後來齊襄公出遊,見到大豬,侍從說是彭生所化,齊襄公憤怒地說:「彭生有膽來見我嗎?」射了豬一箭,豬站起來大叫。齊襄公害怕地從車上掉下來,傷了腳並丟掉一隻鞋。當晚齊襄公就被人刺殺了。

2.《左傳.宣公十五年》:

秋,七月,秦桓公伐晉,次于輔氏。壬午,晉侯治兵于稷,以略狄土,立黎侯而還。及雒,魏顆敗秦師于輔氏,獲杜回,秦之力人也。初,魏武子有嬖妾,無子。武子疾,命顆曰:「必嫁是。」疾病,則曰:「必以為殉!」及卒,顆嫁之,曰:「疾病則亂,吾從其治也。」及輔氏之役,顆見老人結草以亢杜回。杜回躓而顛,故獲之。夜夢之曰:「余,而所嫁婦人之父也。爾用先人之治命,余是以報。」

由「夜夢之曰」知妾父為鬼,但魏顆逃難時應是白日。

3.《墨子.明鬼下》:

昔者,宋文君鮑之時,有臣曰𥙐觀辜,固嘗從事於厲,祩子杖揖出與言曰:「觀辜是何珪璧之不滿度量?酒醴粢盛之不淨潔也?犧牲之不全肥?春秋冬夏『選』失時?豈女為之與?意鮑為之與?」觀辜曰:「鮑幼弱在荷繈之中,鮑何與識焉。官臣觀辜特為之。」祩子舉揖而槁之,殪之壇上。

「從事於厲」 即祭祀無人祭拜的孤魂野鬼,祭祀應為白日。

黑夜見鬼只有兩例:

1.《墨子.非攻下》:

遝至乎商王紂天不序其德,祀用失時。兼夜中,十日雨土于薄,九鼎遷止,婦妖宵出,有鬼宵吟。

2.《韓非子.十過》:

昔者衛靈公將之晉,至濮水之上,稅車而放馬,設舍以宿,夜分,而聞鼓新聲者而說之,使人問左右,盡報弗聞。乃召師涓而告之,曰:「有鼓新聲者,使人問左右,盡報弗聞,其狀似鬼神,子為我聽而寫之。」師涓曰:「諾。」因靜坐撫琴而寫之。師涓明日報曰:「臣得之矣,而未習也,請復一宿習之。」靈公曰:「諾。」因復留宿,明日,而習之,遂去之晉。晉平公觴之於施夷之臺,酒酣,靈公起,公曰:「有新聲,願請以示。」平公曰:「善。」乃召師涓,令坐師曠之旁,援琴鼓之。未終,師曠撫止之,曰:「此亡國之聲,不可遂也。」平公曰:「此道奚出?」師曠曰:「此師延之所作,與紂為靡靡之樂也,及武王伐紂,師延東走,至於濮水而自投,故聞此聲者必於濮水之上。先聞此聲者其國必削,不可遂。」 

秦漢卻一反先秦,只有鬼在黑夜出沒的紀錄:

1.《史記.秦始皇本紀》:

三十六年,熒惑守心。有墜星下東郡,至地為石,黔首或刻其石曰「始皇帝死而地分」。始皇聞之,遣御史逐問,莫服,盡取石旁居人誅之,因燔銷其石。始皇不樂,使博士為僊真人詩,及行所游天下,傳令樂人歌弦之。秋,使者從關東夜過華陰平舒道,有人持璧遮使者曰:「為吾遺滈池君。」因言曰:「今年祖龍死。」使者問其故,因忽不見,置其璧去。使者奉璧具以聞。始皇默然良久,曰:「山鬼固不過知一歲事也。」退言曰:「祖龍者,人之先也。」使御府視璧,乃二十八年行渡江所沉璧也。

 2.《史記.孝武本紀》:

齊人少翁以鬼神方見上。上有所幸王夫人,夫人卒,少翁以方術蓋夜致王夫人及灶鬼之貌云,天子自帷中望見焉。

少翁由後來記載來看是個騙徒,當然他的方術也是欺偽,但由施術時間為晚上,一方面當然是昏暗朦朧間比較好裝神弄鬼,一方面可能也是觀念上鬼只能在晚上活動使然。

3.《淮南子.本經訓》:

昔者蒼頡作書,而天雨粟,鬼夜哭。

4.《後漢書.獨行列傳.王忳》:

仕郡功曹,州治中從事。舉茂才,除郿令。到官,至斄亭。亭長曰:「亭有鬼,數殺過客,不可宿也。」忳曰:「仁勝凶邪,德除不祥,何鬼之避!」即入亭止宿。夜中聞有女子稱冤之聲。忳呪曰:「有何枉狀,可前求理乎?」女子曰:「無衣,不敢進。」忳便投衣與之。女子乃前訴曰:「妾夫為涪令,之官過宿此亭,亭長無狀,賊殺妾家十餘口,埋在樓下,悉取財貨。」忳問亭長姓名。女子曰:「即今門下游徼者也。」忳曰:「汝何故數殺過客?」對曰:「妾不得白日自訴,每夜陳冤,客輒眠不見應,不勝感恚,故殺之。」忳曰:「當為汝理此冤,勿復殺良善也。」因解衣於地,忽然不見。明旦召游徼詰問,具服罪,即收繫,及同謀十餘人悉伏辜,遣吏送其喪歸鄉里,於是亭遂清安。

這則故事明白說出鬼白日無法現身,只能晚上陳冤。

5.《風俗通義.怪神》:

汝南汝陽西門亭有鬼魅,賓客宿止,有死亡,其厲猒者皆亡髮失精。尋問其故,云:「先時頗已有怪物,其後,郡待奉掾宜祿鄭奇來,去亭六七里,有一端正婦人,乞得寄載。奇初難之,然後上車,入亭,趨至樓下,吏卒檄白:「樓不可上。」云:「我不惡也。」時亦昏冥,遂上樓,與婦人棲宿。未明,發去,亭卒上樓掃除,見死婦,大驚,走白亭長。亭長擊鼓會諸廬吏,共集診之,乃亭西北八里吳氏婦新亡,以夜臨殯,火滅;火至,失之,家即持去。奇發行數里,腹痛,到新頓利陽亭加劇,物故,樓遂無敢復上。

據《搜神記》、《太平廣記》校改。由「以夜臨殯,火滅;火至,失之」可推測鄭奇是夜行遇上婦人。不過鄭奇與婦人同宿一宿,隔日出發卻不過問婦人一聲,也是令人生疑。

先秦至秦漢鬼的活動時間有這麼大的轉變,推測其可能的原因,應是與陰陽讖緯有關。自古即以天神、地鬼分列,如《禮記.樂記》:「樂者敦和,率神而從天,禮者別宜,居鬼而從地。」天為陽,地為陰,《禮記.祭義》:「氣也者,神之盛也;魄也者,鬼之盛也。眾生必死,死必歸土:此之謂鬼。骨肉斃於下,陰為野土。」白天為陽,晚上為陰,鬼從此變成晚上出沒也是很自然的。

到了六朝,鬼的活動時間又漸浸到了白天,有很多事例,雖然沒有明言,但其活動時間應可推測為白日,如《晉書》:

(阮)瞻素執無鬼論,物莫能難,每自謂此理足可以辯正幽明。忽有一客通名詣瞻,寒溫畢,聊談名理。客甚有才辯,瞻與之言,良久及鬼神之事,反覆甚苦。客遂屈,乃作色曰:「鬼神,古今聖賢所共傳,君何得獨言無!即僕便是鬼。」於是變為異形,須臾消滅。瞻默然,意色大惡。後歲餘,病卒於倉垣,時年三十。

這則故事有另一個版本。《語林》:

宋(宗)岱為青州刺史,禁淫祀,著無鬼論。有一書生葛巾修刺詣岱,曰:「君絕我輩血食二十餘年,君有青牛髯奴,所以未得相困耳;奴已叛,牛已死,今日得相制矣。」言絕而失。明日而岱死。

接見客人,除非至親好友,總不會是在晚上。

推測六朝人作異好奇的個性,人只有與人碰撞才會閃現精彩的火花,若在無人得見無人聽聞的晚上,與鬼碰撞出再絢爛的火花,須臾便死,又有誰傳述呢?以傳述者的角度出發,只有在人人得見人人得聞的白天,故事的精采才有了可靠的依據。可信度,或者說真實性,本就是精彩故事的要素之一。以下列舉一個明白記載白日見鬼的故事結束本文。《列異傳》:

西河鮮于冀,建武中為清河太守,言出錢六百萬作屋,未成而死。趙高代之,計功用錢,凡二百萬耳。五官黃秉、功曹劉商言是冀所自取,便表沒冀田宅奴婢,妻子送日南。俄而白日冀鬼入府,與商、秉等共計較,定餘錢二百萬,皆商等匿。冀乃表自列付商上,詔還冀田宅。

《水經注.淇水》有更翔實的記載: 

漢光武建武二年,西河鮮于冀為清河太守,作公廨未就而亡,後守趙高計功用二百萬。五官黃秉、功曹劉適言:四百萬錢。于是冀乃鬼見白日,道從入府,與高及秉等對共計校定,為適、秉所割匿。冀乃書表自理,其略言:「高貴不尚節,畮壟之夫,而箕踞遺類,研密失機,婢妾其性,媚世求顯,偷竊很鄙,有辱天官,《易》譏負乘,誠高之謂。臣不勝鬼言。謹因千里驛聞,付高上之。」便西北去三十里,車馬皆滅不復見。秉等皆伏地物故。高以狀聞,詔下,還冀西河田宅妻子焉。兼為差代,以弭幽中之訟。(200903)

一年好景君須記

最是橙黃赭赤時。 很少有植物像台灣欒樹一樣有四種變態可觀。春夏時,青鬱勃發,是為一觀。秋天九月,發出鈴鐺似的燦黃笑語,可以解頤,又是一觀。十月,結出燈籠似的蒴果,豔豔燃了一路的秋氣,再是一觀。冬季十一二月,青葉、黃花與絳果俱萎敗,遲暮的蕭索之狀,肅穆寂靜,演示萬物的結局,不得不...